原标题:德国志愿者卢安克争议中离开又回 爱人乡村继续支教
三年多前的冬天,备受争议的德国志愿者卢安克通过柴静的节目,对外宣布离开广西东兰县板烈村小学,这个他支教了近十年的地方。他说为了爱人,要回归家庭。
2016年的夏天,我们来到卢安克支教过的板烈村,寻访他留给村庄的“果实”。他曾经的乡村教育实验影响了很多孩子的人生选择,也撞击着当地教师、村民的心灵。我们意外发现,卢安克的爱人在这里低调支教,而卢安克多次往返中德间,今年夏天暂回中国,希望留下。
卢安克
爱人还在板烈村支教
不吃肉、不喝酒、不拿一分工资、不在学校教职工表上,扎在村子一支教就近十年,1968年出生的德国志愿者卢安克,是很多人眼中的“怪人”。
他带孩子拍科幻剧、设计河坝,一起犁地, 有人把他当乡村教育实验特立独行的英雄,也有人认为他是危险分子,甚至怀疑他有“恋童癖”。
媒体的关注,让他不堪重负,后来关掉微博。卢安克在个人著作《是什么带来力量》一书中写道:“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媒体点燃的炸弹。”
三年多前的冬日,卢安克选择“告别”。他和柴静的对话很有仪式感。采访地点是他选的,灰黄梯田掩映的石头平台,昔日拍电视剧的地方,能俯瞰板烈小学。
节目透露,卢安克为了爱人的选择离开板烈村,“男人需要自己的事业,但女人需要自己的家”,爱人给他找了杭州的一份稳定工作。
这期节目的名字叫做《告别卢安克》,柴静在节目说:“人生的变化会很多,我们都不知道三年之后又是什么样子。”卢安克回答:“肯定会发生现在想不到的事情。”
三年来,卢安克在舆论视野中销声匿迹。
2016年夏天,我们来到板烈村,试图探访卢安克留给村庄的果实。当我们问起村民卢安克这个名字,很多人指着学校说:“他媳妇不是就在那儿”。
这的确是“想不到的事情”。当初“劝阻”卢安克支教的爱人王老师,如今竟然独自在板烈小学做志愿者支教,教思想品德课。
在被拒两次后,王老师还是愿意避开镜头,和我在宿舍聊一聊。她内心矛盾,抵御外界对安静生活的打扰,但是又有诉说欲。
“当时节目播完,很多人网上攻击我,认为是我导致卢安克离开这里,我很难过”。
“可当时卢安克在节目中说是为了家庭责任,说你为他找了杭州的工作才离开?”
“这是个误解。卢安克在这里没有正式老师身份,签证问题难解决。杭州那份工作可以帮他获得居留权,这样才可以给他真正留在板烈小学的机会。但种种原因他很快就离开了中国。后来有一个以他名义做宣传的公益组织,有些事并不愉快。我以前就在这里支教过,和卢安克一样对板烈感情很深,我们最喜欢的还是这儿。”
“为什么你不公开解释一下呢?”
“越描越黑”。
王老师衣着简朴,宿舍也是灰白色调,简朴几近简陋。没有电视机,一张木床,靠窗桌子上摆着一本《人类的敦煌》。桌下,是她说喜欢收藏的废弃鸟窝。
15平米的卧室,让色泽雀跃的,是她彩色布条的细发箍,墙上自己作的斑斓小画,还有她在本子上记录的内容:“小贝壳5元、大侠女5元、小飞碟5元——”
小贝壳、大侠女都是孩子们的昵称。本子上记录了板烈小学近百名学生的名字。这些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,周一到周五住校,随身带钱不方便,请王老师帮他们“保管”一周零花钱,随时用随时取。
而这些昵称,是王老师和孩子们根据自身特点商量出来的。上课玩耍,他们都用这个名字交流。一个叫“白鳍豚”的孩子很骄傲地认为,自己和白鳍豚的共同点是温柔。
六年级的牙建科和王老师商量的名字是“熊大”,另一个和他形影不离的男孩是“熊二”。牙建科的小学生涯有三年和卢安克一起度过,也被卢安克的绘画课点亮。如今他被同学们认为是画画最好的,继承了卢安克“一分钟画一条龙”的功力。
广西省龙兰县板烈村板烈小学,因为卢安克在这里支教近十年,而被外界关注。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村子,种地收入微薄,很多人外出打工,绝大部分儿童都是留守儿童。
卢安克曾经写过一首叫《留守》的歌,歌词写到:“我无法给你定下一个目标路 我想做的只有陪伴着你一起在寻找的路上。”
“你是我们的老爸”、“都是我的孩子”,一群孩子们像猴子一样挂在卢安克身上玩耍,这是卢安克影像素材里最有标志性的画面。
从2003年到2013年,从35岁到45岁,卢安克在板烈村小学支教近十年,也目送了一批批学生毕业,一些种子也慢慢形成果实的模样。
卢安克的“果实”
三年多前,在《告别卢安克》节目中,六年级的牙韩运在采访中哭起来,说肚子疼。柴静一惊,赶紧说“对不起,韩运,我还是不够了解你“。
当时坐在一旁的卢安克理解地分析:“我以前做口头翻译的时候,我也会肚子痛。压力太大。”
再见到牙韩运,他已经是目光淡定的小伙子,在河池市职业教育学校读书。
在卢安克拍摄的科幻电视剧《心镜》中,牙韩运曾扮演主人公容承,他的超能力不是来自于武力,而是来自于他能够承受每一派的人对他的羞辱、打骂、欺负。牙韩运很专注扮演,从冰冷的瘀泥里出来时,没有一句抱怨。他还参与设计了其中的道具制作。
好奇心和信心,这是牙韩运眼中卢安克留下的财富。如今,牙韩运选择的是汽车维修专业,发动机拆装让他乐此不疲。“这和以前演《心镜》那个创意,搞那些道具有点相似。”他未来的梦想是开一家汽车维修厂。
“卢安克人走了,心还在”。牙韩运和卢老师都在“板烈总裁会谈”QQ群里,里面71个成员都是卢老师教过的学生。卢老师的QQ签名叫“没有期待的日子”。
卢安克有时会在这里留言,最新一次是“我在的这个地方,到处都是水泥,没有一棵大树,好热。到处都搞旅游,但那些游乐园其实都没有板烈一条河好玩,只是消费花钱而已。”
板烈村的小河,曾留下卢安克的很多印迹。卢安克曾经的学生小丹,带我们到卢老师留下的“地标”。曾经和卢老师一起修的游泳池,堆积的石头已经被冲刷凌乱。
途中,小丹突然停下,指着远山说:“树砍完了环境会被破坏掉, 卢老师说那个树的根会把那个泥土抓得很好。现在这里光秃秃的,感觉我们这里环境越来越差,星星也少了,青蛙也少了,都没有叫了。”
小丹理解卢老师的很多“怪行为”,例如卢安克曾因发现村民乱砍伐而报过警,“如果我遇到了也会试图阻止。”
她特别提到一个细节,卢安克和爱人常下雨不打伞,在田野散步。“我也淋过雨,我也知道那种感觉很好的,就是用心去感受,然后慢慢地就觉得融入了自然。”
小丹现在上初中一年级,她说卢老师的教育让原本羞涩的她变得活泼。她想当演员,让更多的人认识她,然后她去当卢老师那样的志愿者,“我要让孩子们完成他们的梦想,像我一样努力。”
为了实现理想,她向有特长的同学请教舞蹈基本动作,晚上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跑到厕所里去练习。
板烈村,卢安克教过的一批批孩子们已经长大,村民们也从他身上悟出了一些东西。
村民韦先生的儿子在上了卢老师美术课后,对画画产生兴趣。韦先生特意给孩子在县里报了美术班。如今,在外打工的他请假回村,陪伴要参加中考的儿子。
“我们也应该在我们小孩身边,卢安克一个外国人都来无私教我们的小孩,想一想,我们也应该陪在我们小孩的身边,但是由于生活又迫不得已。”
在板烈小学扎根工作了20多年,牙校长和卢安克共事最久。他的女儿也在卢安克的教育下,对唱歌跳舞产生浓厚的兴趣。他也会思考卢安克的教育方式,例如为什么有的孩子敢拿毛笔在卢安克脸上画画,卢安克不愠怒?
“卢安克说有时学生捣乱都是无意识的,是年龄的一种特点,引导一下他,而不是发怒打压他。”
在卢安克看来,纪律可以带来秩序,但是是被动的,只有一个人归属于一个事情,一群人,一个社会,才会有认同,才会有发自内心去照顾它的愿望。
卢安克常和留守的孩子们一起玩,玩泥巴,甚至花几个小时去犁地。有学生说他“像暖男一样”。
针对留守儿童的问题,卢安克曾在接受采访时说:“中国的留守儿童将也会成为一个失去控制的因素,除非我们能给他们带来归属感。”
对于卢安克的尝试,也有当地人持怀疑态度。早年,卢安克曾在隘洞中学义务教授英语,他不用课本,也不进行测试,考试成绩可想可知,在家长反对下他不得不离开。
牙校长却格外保护这个“老外”。一个外国人在中国乡村待了十多年,有些部门很敏感,让他格外注意一下,牙校长如实汇报:卢安克“很老实”。
在板烈小学,也有些家长觉得卢安克总是带着孩子们“不务正业”,玩野了,找校长来理论。牙校长解释说:“起码他没做坏事,也没惹什么麻烦。”
三年多前,随着卢安克的离开,因卢安克慕名而来的志愿者纷纷撤退,板烈小学和牙校长都有点落寞。
不愿告别
如今,除了卢安克爱人临时来做志愿者,这里没有一名志愿老师。
近几年,板烈小学师资不理想,生源减少,不少家长把孩子带到县里的学校。
当年《告别卢安克》节目中提到,板烈小学的潘老师,在三年期满可以离开山村时,选择留下来,继续陪伴这些孩子,他说,卢安克让他领会到了什么是人真正的归属和自由。但现在,潘老师已经调去了人气更旺的学校。
六一儿童节,牙校长想张罗一次晚会,可惜没有老师会排练节目,只能放弃。学校课程的音乐和美术课,如今都是由语文数学老师兼任。美术课,有时老师就放放音乐,或者干脆取消。
学校今年有两个老教师要退休,牙校长打了报告希望上面补给新老师,还没有回应。
因为卢安克喜欢上画画的牙建科,现在只能在课本上偷偷用圆珠笔画画。“小麋鹿”很羡慕牙建科上过卢老师的绘画课。因为她上二年级的时候,卢老师在教三年级画画。等她上了三年级,他却不在了。“他不教我画画,所以我会画很丑很丑。”
2012年,在做完《告别卢安克》的节目后,柴静在博客文章写到:“教育,是人与人之间,也是自己与自己之间发生的事,它永不停止,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,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,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,只要这样的传递和唤醒不停止,我们就不会告别卢安克。”
板烈小学的孩子还没有和卢安克真正告别。
“小麋鹿”从床铺给拿出卢安克写的书《是什么带来力量》,这本书在女生宿舍传阅多次,彩色书皮磨白,书页摇摇晃晃。其中的教育理念大家似懂非懂,但是,她们很向往书中提到的奇妙课外活动,一起修游泳池、一起创作电视剧。
学校操场墙上的体育图示,各种健身姿势栩栩如生,是卢安克一笔笔画的,办公室里的一部免费亲情电话,也是卢安克留给孩子们的礼物。
“刚开始孩子们排队打,现在不稀罕了,和家长们也没有太多要说的。”
牙校长说,电话至今的花费都是卢安克帮忙解决的,“操场训话我还跟学生们讲,卢安克走了但他留下这个电话,就像还没有走一样。还在关注你们。”
卢安克也不愿意和板烈小学告别,他还关心着学校的小事。
和卢安克保持邮件联系的老师,能感受到他想回来的冲动。他们在信中探讨教育问题。
最近几年,板烈小学学生绝大多数住校,全天大门紧锁,学校立了牌子禁止下河游泳。卢安克得知后给学校老师发邮件,说这是限制学生的自由,越严格可能问题越多。
我们给卢安克发了采访邮件,没有收到回复。他的爱人王老师转达,卢安克认为,媒体的影响已经破坏了他曾经的机会,把他的路堵死了。
卢安克的名字现在已经转给了一家公益组织,该组织以卢安克这个名字注册微博。该微博转载了不少卢安克之前的图片和文字。
在王老师看来,这家组织是“借用卢安克的善良”,让人误以为这是卢安克自己开的微博。
关于这家组织,卢安克曾经在2012年写文章表达其复杂心情:“组织还希望我每一年两次帮承担支教老师的培训等工作。只是老婆要我脱离这些。是的,我也不喜欢组织宣传个人的做法,但如果要求有完美单位,自己又不去改变它,那只能怪自己。”
在各种是非力量裹挟下,卢安克离开了这个被他称作“命根”的村庄和孩子,老师们说,卢安克曾经短暂的回来过两次,因为签证和居留权的问题,无法久留。
牙韩运给我们看卢安克最新一次的QQ群留言,其中写着他已回中国:“有空我会回去看你们。”
卢安克住过的宿舍,并没有主人离开的气息。
大号的运动衣运动鞋,卢安克翻译的关于德国教育家的书籍、关于孔子思想解读的书,还有一些当年带学生拍科幻剧用的道具,都依然保留着。
三年来,卢安克的床铺被老师们打理得很干净,似乎随时等待着主人归来。
(特别说明:本文所提“卢安克”是基于之前媒体报道的德国志愿者本人,而不是志愿组织卢安克)
文章作者:刘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