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袋斜街(本诗刊发于《青年文学》《诗探索》,曾获屈原杯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奖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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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黄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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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今我可能老了,越来越喜欢
不着边际的长谈,但不再谈国家
不再谈人民,不谈思想,也不谈主义
只说你,说我,说人性,说自由
说天堂和地狱,说真实和真理
说沉沦和重生,说不假思索的笑话
说遥远的友谊和荒诞的爱情
说残存的梦和不堪回首的往事
说今夜烟袋斜街的灯火和鬼影
说邂逅烟袋斜街是一场艳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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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袋斜街在时间漩涡里一岁一枯荣
像银锭桥下历经磨难的鹅卵石
岁月赋予它灵性和血脉。如一首
精致的情诗,我们把玩不尽它的奥秘
你若喜欢怀旧,尽管毫无意义
今夜也可以浅谈远远近近的历史
但别谈奸佞和忠良,所谓的正邪
与我们无关,我只关心有趣的人和事
只想做一个真正活过的人
并不奢望在历史上留下名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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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个来自异乡的乡下人
不知何时对老北京如数家珍
这块残存的北京,离城市很远
离老家很近。站在陌生的巷口
能闻到老家的炊烟,在故乡
清明节男人给祖先坟头添土
端午节女人把艾蒿插满屋檐
我对末世般的玻璃墙壁莫名恐惧
喜欢钻进胡同里,听踏实的京韵
你可以在这里汲取温暖
也可以缓缓倒在这些街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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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度迷失的广福观又回来了
我们见到它的新外衣,而它的灵魂
回来没有?没人知道。仿佛我
也不是昨天的我。今天的我是谁
紧锁的朱漆大门像我醉酒时的脸颊
这条诡异的小巷,怎么也寻不着
传说的龙王庙、三元伏魔宫
它们残留在老人兜不住风的唇边
和我这些散漫的字里行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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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素的衣服有着昂贵的代价
热情的主人紧盯着游人的钱包
购衣女子只为了买回一种心情
纳西婆婆的绣花鞋,满族女人的
三寸金莲,已没有实用价值
不记得叫金一堂的店铺有哪款衣裳
总想起叫大宝的那只葵花鹦鹉
游人如织,它总是沉默着
用孤独的葵花籽打发时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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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堂眼是专卖藏族饰品的店铺
里面有诗人白玛的康巴朋友洛桑
他脸颊上族徽般的刀疤让我仰慕
我更倾心于他背后那些故事
羡慕他的简单和刀刃喋血的生活
这才像男人,我们过的这叫日子吗?
男人不该丢掉手里的砍刀和猎枪
洛桑的三妹妹叫卓玛,美丽的卓玛
是高原的格桑花。安静的格桑花
与天堂很近,离政治离尘世很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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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彩的水烟袋摆在单薄的柜台上
像可悲的大国泡沫,曾经的梦想
在并不遥远年代的列强炮火下
灰飞烟灭。而今虚妄的泡沫屡见报端
大国泡沫五彩缤纷,可疑的堆积
如钱江春潮,会卷走人的潮水呵
粉饰太平、自欺欺人会不会作茧自缚?
在末世到来之前,我们渐次清醒
不再崇拜广场上长眠的领袖
只迷恋故乡父亲的坟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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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外滩、天津五大道、开平碉楼
中国有多少异域建筑,我不知道
那些记录文明交融的古老建筑
所剩无几,烟袋斜街幸存一些符号
我们每天在地下穿行,已经变成
盲目的蚯蚓,连自行车铃声
也好久不曾听见了。在时光缓慢的
烟袋斜街,我们热泪盈眶
寻找遥远世界的蛛丝马迹
但是,屋脊上的怪兽不认识我们
门把上衔环的怪兽也不认识我们
我们的笑脸碰在冰冷的灰色墙壁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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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袋斜街是真正的步行街
昼夜都没有喷洒毒气的机动车
但是午夜,城市的瘴气幽灵般
弥漫过来,这是末世的景象
还有没有远离商业的街道,还有没有
远离硝烟的街道,还有没有
远离悲情的街道?春天烟袋斜街
墙角的玉兰花,檐下的迎春花
寂寞地开放。空空的竹竿上
旧衣服让叫“逗你玩”的小偷拿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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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说这里有燕子李三的老巢
据说他栽在这里。这个所谓的
侠盗,肯定不是传说的义士
小偷和强盗永远不会成为大侠
恰如剽窃者永远成不了诗人
他拥有咎由自取的结局,还有多少
历史被颠倒?我们坐在街头
看那些鬼魂般的往事,时聚时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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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雀窝大的店铺也能刷维萨卡
满世界都是维萨卡的免费广告
在这极端物质的时代,可能找到
新鲜的肉体,像盛开的恶之花,
很难找到纯净的灵魂。世界
已不适合我们这些单纯的孩子
我们应该来自过去,或者
来自遥远的未来。脆弱的小街
偏偏要聚集这么多内容
碳素画的烟袋斜街脉络清晰
水彩画的烟袋斜街是流淌的梦境
油画里的烟袋斜街温暖而厚实
照片里的烟袋斜街亦真亦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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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里的烟袋斜街有江南味道
有人撑伞走过,把景色带入诗中
在传说的最暧昧酒吧,莲花
你是尘世的花朵,还是佛陀的微笑
纤细的手指蝮蛇般向我伸过来
像春天的枝条,像思念的青丝
像绝望的水草,像蒸腾的酒精
像一场春雨,像一场沙尘暴
像一场春雨淹没一场沙尘暴
地道的北京小吃习惯在街头蒙难
吃臭豆腐和炸灌肠的孩子站在
危机四伏的时代边缘。麻豆腐、炒肝
豆汁、卤煮已微微变酸,还有我
钟爱的爆肚,这些没落八旗子弟
用来果腹的食物,让人牵肠挂肚
烤肉季已不是从前的烤肉季了
烤肉变成一个虚伪的幌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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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欢钻进尚未起名字的小酒馆
最廉价的啤酒,最便宜的二锅头
麻辣烫在迷离醉眼里是火热的
火红的脸庞和心跳,幻想的朋友
眼里的喜悦和泪水,青春啊
昨日啊,白马啊,胡杨啊
醉卧沙场啊,马革裹尸啊
我过去拥有时间和野心,我现在
拥有想入非非。但是,“你不能说
我一无所有,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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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有一天你可能也会顿悟
如今的一切不是我们想要的
尘世让我们像粉墨登场的小丑
尘世不是上帝的宠儿,也不该是
造物主的本意。我们身陷其中
习惯了背叛和放弃,习惯了
厌倦,习惯了追逐玫瑰和酒杯
习惯了追逐名利,而忘记它的本质
那些被放弃的,恰恰是生活的精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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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捏一个吧,又好吃又好看”
还是多年前那个捏糖人的手艺人
跟泥人张一个姓,依旧是让人
不忍拒绝的焦渴的眼神,他的唇边
浮着燎泡。让人想起西南边陲
开裂的贫瘠土地,仿佛
地球亮出冒烟的喉咙,但是
他的双手干干净净,他的灵魂
清清白白。如所有灾难深处煎熬的人
而一刀治印的师傅,把艺术变为
手艺。或者艺术本该就是手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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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决定不再去人家庭院寻找
孤独。不再像寂寞的小偷
去帘儿底下听人家笑语。我捧着
灵魂散步,像不会结网的蜘蛛
南北的巷是经线,东西的街
是纬线,经纬线组成的老北京
承载着祖先的传说,但是那些传说
也渐行渐远,仿佛黄沙没过故园
什么英雄,什么美人,什么迁客骚人
如白驹过隙,不等我们看清楚
已被时空的风吹得无影无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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给人理了一辈子头发的靖大爷
今天没来。他还会来吗?
靖大爷让剃头营生变得光荣
但是另一位满脸斑痕的老人来了
她是清白的,所以从容不迫
她面无表情地面对长的短的镜头
推着助步车缓缓走过烟袋斜街
车筐里放着毛线团和一把青菜
游人与她毫无关系,但是她
与这条曲折的小街息息相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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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背心袒露着另一位老人的肋条
像风雨飘摇的深秋。纤细的窗棂
似乎经不住岁月尘土的覆盖
积满蛛丝的家什,吃饭用的碗碟
手里的茶壶,种花的陶盆,老人本身
都能称得上古董。我被那块旧门帘
吸引,那是小时候母亲用靛蓝
染过的土布,像母亲收藏在
衣柜里那件出嫁时的嫁衣
质朴、平静、干净,散发着樟脑清香
此刻,这条小街淡淡地飘着熟悉的香味
仿佛被母亲用肥皂水漂洗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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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的烟袋不是杜拉斯的玫瑰烟斗
情人已经衰老,躲在烟雾里重温昨日
不是邱吉尔的石楠根烟斗
上面飘浮着二战挥之不去的烟云
不是凡高油画里的海柳烟斗
那是艺术家痛苦的扭曲的手指
不是海明威书册里火枪般的烟斗
不是爱因斯坦雕刻着相对论的烟斗
肯定是中国的烟斗,是渐行渐远
鲁迅的枣木烟斗,那些正义的骨头
已经骨质疏松。是钱钟书的纯银烟斗
被爱人细心收藏着,像收藏魂魄
收藏味道,收藏爱情和记忆
是父亲含辛茹苦的烟斗,他的肉体
被尼古丁吞噬,而灵魂永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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异乡人,你完全可以大胆地写诗
那些禅让继位的皇帝不会骑马
不会挽弓射雕,也不会读诗
你不必担心文字狱和斧钺
你卑微地苟活于世,生活中唯有的亮点
就是这些蚯蚓般的诗句,她比生命单纯
比生命像人。谁能说我们弯腰俯身
在电脑前,用弯曲的手指敲打键盘
不是在弹奏命运?或者你是失踪的帝王
你是拒绝帝位的太子,是传说
被坏人记在心里,被好人挂在嘴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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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今我真的老了,目睹了世界上
所有的灾难。那么多生离死别
并有幸成为一些故事的主角
生活并非童话,故事的结尾
很可能就是末日。而某一天
你将重回烟袋斜街,是宿命的回归
并必定能遇见我。在某个醉眼迷离的
仲夏夜,我们一起来过
而后我一直呆在这里,从未离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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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今我真的老了,老成了烟袋斜街
一幢古老的建筑,老成了一方
斑驳陆离的青砖,老到忘记许多人
许多事,老到心里只能放下
一个人,老到无法安抚别人的哀伤
老到忽略季节更迭,视苦难于无物
但我依旧在等你到来。当你来了
挟带着岁月的风霜,让我们互相搀扶
直接走入故事的最后一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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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4月25日 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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